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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偉東【散文】王石凹
作者:沈偉東   來源:    發(fā)布日期:2014-07-02   點擊次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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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上”俯瞰王石凹“山下”,可以看到“大樓”、選煤樓。那個黑色選煤樓前面的紅磚房子就是機電區(qū)翻砂組舊址上建設的,那里原先有平房,有院落,有我們的房子——木模倉庫,有我們父子開墾的“梯田”……現(xiàn)在痕跡全無 (攝影:韋夢龍)

1977年初,我們一家在風雪交加的隆冬,從浙江東部的嵊縣老家一路奔波,輾轉(zhuǎn)來到了陜西關中北部的煤礦王石凹。34年過去了,2011年4月30日的今天,我在鍵盤里敲下“王石凹”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的父親,于三天前的4月27日,在桂林去世。昨天——4月29日,在桂林堯山送老人上路。在和父親告別時,我已讀大學的侄女、我6歲多的兒子號啕大哭;我和愛人、兄長和嫂子在老人靈前長跪不起,淚流滿面。

34年前,父母拉著不滿7歲的我和13歲的哥哥的手一路奔走的情形如在眼前:那年年前的冬天,奶奶去世了,辦了后事之后,我們?nèi)野徇w到父親工作的煤礦。那天,天蒙蒙亮,我們一家四口就從浙江老家的老屋里出來。我牽著父親的手半跑著,回頭只看見老屋屋檐上的草在雪粒飛揚的空中抖動。我突然想起心愛的泥手槍藏在床上的席子下面忘了帶,卻無法去取了。父親肩挑行李,帶著母親和我們兩兄弟擠上汽車,之后一路轉(zhuǎn)車,幾天后到了西北。那時,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跟著父親走。

父母到哪里,那里就是家鄉(xiāng)。 王石凹,這個深藏在黃土高原里的煤礦也就成了34年后我的故鄉(xiāng)。1977—1986年,王石凹。這樣一個時空里,父親、母親、哥哥和我,一家四口人,王石凹的翻砂組、絞車道、礦小學、大樓、火車站、西山、北山、東山、馬車店、三院、火藥庫、茍村、龐家河等地名,還有藍老師、郗老師、錢叔、南叔、何叔、錢叔、薛老師等人的形象,防震棚、戶口、黑市糧、考學、家屬隊、小工廠等似乎早已塵封封在歲月中卻不時讓人回憶起的詞語,構(gòu)成了我的故鄉(xiāng)王石凹。

在堯山送走父親后,晚餐請眾多幫忙辦理父親后事的同事朋友吃飯表達我們一家深深的謝意。席間,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書記姜革文博士談到,我父親的遺像讓他想到五百羅漢里的一位羅漢。同席的廣西師大文學院李乃龍教授、韓暉教授、周惠芳老師也隨聲附和。我自然明白姜書記是為了安慰我,說我父親隱身五百羅漢中到了西天佛國。我為姜書記安慰的話語而感動,內(nèi)心也有一絲認同。父親隆鼻深目,似有高古的面相。十多年前,后來曾移居德國的同事翟江月博士在我家和我父親聊天,覺得我父親的神情像德國一位哲學家。

我父親就是一個普通的煤礦工人。 1936年底,父親出生在浙江嵊縣。1956年,20歲的他被招工到西北煤城銅川,一直工作到1993年退休。之前,他考上過南京氣象學校、杭州的一所學校,由于家庭原因沒有完成學業(yè)。

在王石凹,父親是一名木模工人。他做的模具曾經(jīng)整齊地編號藏在一個倉庫里——到現(xiàn)在,翻砂鑄造已經(jīng)不用這些木模了,他做的模具還被作為模具精品被礦區(qū)修造廠收藏。父親是個生活和工作都很嚴謹?shù)娜?。他生活有?guī)律,做事情一絲不茍。煤礦工人的身份在當時顯得有些卑微,他卻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尊嚴 ,比如讀書寫字,也帶我和我哥很嚴格地讀書寫字;比如洗澡,也帶我和我哥每月定期洗澡,從來不參與工人們通常的喝酒賭博以及他認為“亂七八糟的事情”。這樣的個性自然與有些野性的西北煤礦的生存法則不太協(xié)調(diào),吃虧自然是難免的。但是他似乎不愿意變通,或者天性如此。他喜歡讀書,《紅樓夢》、《水滸傳》、《保衛(wèi)延安》、《創(chuàng)業(yè)史》等小說都是他借來讀過的。我上三年級的時候,也能跟著讀這些書了。蘇聯(lián)文學里,他讀高爾基的小說,晚上還給我和我哥講小說里的故事。

我記得父親在做好木模工作的同時,為了多掙錢,也在礦上號召職工“支援高產(chǎn)”的時候爭取下井挖煤。他下井的時候,我們娘仨就有些提心吊膽,擔心他不夠靈活,在井下受傷。幸虧他一直沒有受過傷。我小時侯非常害怕他在井下出事,要是父親出事了,我們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到了王石凹,我們娘仨是“黑人黑戶”——我們離開了老家來到王石凹,只有老家的農(nóng)村戶口,沒有城鎮(zhèn)戶口,就沒有口糧、沒有住房、沒有任何保障。我們?nèi)揖妥≡诟赣H工作的工場旁邊的木模小倉庫里,那個小倉庫大約有十來個平方米,除了兩張床,就是存放模型的架子。門外是一個牛毛氈做房頂?shù)暮喡姆勒鹋铮夷赣H在防震棚里煙熏火燎地做飯。我們娘仨沒有口糧,一家人都要靠父親每月定量的30多斤糧食過日子。 我和我哥剛到王石凹的時候,吃不慣玉米面。哥倆每天端著玉米面糊糊發(fā)愁。父親先是好言相勸,我們還是抵制,鬧著要回浙江吃米飯,他就給我們每碗玉米糊里放一勺白糖。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哥皺著眉頭吃玉米糊的樣子。有吃的已經(jīng)不錯了,很多時候糧食不夠吃,就要去買黑市糧。我父親積攢夠了錢,星期天就和工友搭伴去買糧。我當時小,不知道他們是去哪里買,只記得我們娘仨等啊等,有時等到大半夜還沒有回來,風雪封門,我們不知道父親到哪里了。母親自然揪心。我聽著窗外狂風呼嘯,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打門聲。第二天,我們又有飯吃了。我當時對父親去買黑市糧的記憶,大多是事后聽父親講述怎么扒車,怎么被車甩下,在盤山路上扛糧食冒雪往王石凹趕。我印象中他是去了幾百里路以外的閻良、富平的農(nóng)村去買糧。能買到糧食,平安回來,一家人都塌實了。買黑市高價糧食要冒很大風險的,要是被抓住,就有投機倒把的罪名,要被捆起來押到馬欄農(nóng)場勞教。

這樣的情況在礦工中很多,很多礦工家屬沒有戶口就沒有住房口糧,他們多在山溝里就勢挖窯洞、蓋院墻住著,有些人家建的窯洞不好,遇到連陰雨就塌方,一家子悶死在窯洞的事情也聽說過。絕大多數(shù)棚戶區(qū)的窯洞和平房建得還算是好的,盡管簡陋,但工人們還是竭盡全力把家安頓好。工人們不僅僅解決了家屬住的問題,還把農(nóng)村老家的生活、勞作習慣延續(xù)了下來。艱苦的生活也過得有滋有味。

我記得,和我父親關系很好的南海明叔叔就在荒山坡上建了幾個窯洞安家。窯洞挖得巧妙,有朝陽的臥室,也有廂房和廚房,三個臥室和外間還有通道相連,有點像電影《地道戰(zhàn)》里的房子。他們家的院子里有兩棵高大的椿樹,春天的時候,鳥兒集在樹上,唧唧喳喳。有次我父親帶我到他家串門,看到他們一家五六口人端著包谷面糊糊,蹲在磨盤邊呼嚕呼嚕地喝,菜是清炒絲瓜、醋溜土豆絲。一家人吃得很香。他們一家是河南舞陽人,海明叔退休后全家都回了老家。在王石凹的時候,他們一家還在荒坡里種了菜和玉米等糧食,每季都有收獲。我們一家到礦上后,海明叔和桂枝嬸也教我們開荒種些瓜果。海明叔窯洞邊的山崖上種了大片向日葵。每到夏天,令人眩暈的金黃色向日葵迎風招展,濃烈的溫暖的植物氣息在空氣中浮動。

我父親另一位同事孫叔家住在絞車道東邊。孫叔一家依山坡地勢建成了一個錯落有致的城堡式的院落:最上面是臥室廚房,下一層是豬圈和果樹,再下一層是菜地,還打了口水井。他們家收拾得干干凈凈,臥室前是一塊墊起的土臺——孫叔一家不知道挑了多少擔泥土和石頭才把這陡坡改造成能建房子的小小臺地。臺地清掃后清水潑過壓著浮塵,窗臺上是一排隨著時令次第開放的各種各樣的花。從臺地下七八階臺階,就是豬圈和雞舍。豬懶洋洋地躺著,幾只雞悠閑地在面積不大的坡地上散步。土坡邊緣有一棵蘋果樹,結(jié)一樹雞蛋大小的蘋果。有的果子被蟲咬了,落到地上,雞一口一口地啄食,一不小心常常一腳踩空掉到坡下的菜地里。菜地也不大,種著白菜土豆。孫叔的兩個兒子延聰和延龍、女兒延秋和延紅小小年紀就開始打理菜地,養(yǎng)雞喂豬,還種了很多花草。弟弟延龍比我小幾歲,心靈手巧,小小年紀就肯鉆研,制作了不少勞動工具。我印象里他能用自己做的管道把山下的水引到家里,還在院門上自己安裝了電鈴,甚至設置了帶弱電的防護設置,能夠防盜。哥哥延聰后來和我是同學,學習也很好。高考的時候報志愿,他立志學成后回煤礦工作,報效王石凹,報了中國礦業(yè)大學采礦系——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家大型煤礦的總工程師了。很多年以后,延龍郵電大學畢業(yè),成了電信企業(yè)的工程師。我父親工作的工場,在王石凹“山下”(王石凹分“山下”、“山上”,“山下”是工作區(qū),“山上”是生活區(qū))。在機電區(qū)翻砂組的旁邊,工房很寬敞,有做木模專用的大工作臺。工房后面也有個小院子,是放置電鋸的,白天電鋸嘶鳴,到晚上才能安靜下來。初夏,我們就在這個小院子里吃飯。幾棵高大的槐樹在晚風中搖曳著樹枝,一簇簇白色槐花在月色里搖起陣陣清香。小院子不大,寬不過十來米,長三四十米,臨著一個斜坡。后來,父親帶著我們開荒,把斜坡辟成一塊塊梯田型小小的菜地,種了豆角、土豆、絲瓜、花生、西紅柿,早上父親上班前,晚上下班后,我們就侍弄菜地。開春,豆角瘋長,開一串串白色和紫色的小花;這個時候,南瓜藤也開始四處蔓延,頂著黃色的花瓣掛上了瓜。我們家種的最多的是土豆。過了春分,把前一年的老土豆切塊種下,天氣轉(zhuǎn)暖就有葉芽鉆了出來。山坡下早年間還有個水塘,春夏夜里,蛙聲陣陣。種了地,菜夠吃了。糧食不夠,就吃土豆。把土豆洗干凈直接煮,沒有什么油水,煮熟后剝了皮蘸著鹽或醬油吃,一吃吃了好多年。吃完晚飯,給菜地除了草,澆好水,父親就帶我和哥哥讀書寫字。到王石凹不久,我哥就上了初一,我讀小學一年級。父親很嚴格,晚上,他帶我們在木模工作臺上讀書寫作業(yè),他自己寫毛筆字。有時他找來一些廢舊的記工表,在背面打方格讓我當作業(yè)本。我記得我剛上小學,開始給浙江的外婆寫信,寫的內(nèi)容大約就是我們一家在陜西挺好的,不要牽掛。我父母每個月都給外婆寄錢,從5塊到15塊、20塊,一直到外婆93歲高齡去世。每天晚上,翻砂組工場房里的燈都亮到9點以后。父親工友也把孩子送到這里,讓他們和我們一起讀書。我父親做事認真,毛筆字和鋼筆字都好,寫字的時候,喜歡寫幾個俗體字,比如“國家”的“國”字,少寫最后一點,“建設”的“建”字“聿”寫成“占”。我母親就說他亂寫。父親還喜歡記賬本,當日購買了一毛錢的牙刷、三分錢的豆腐乳、兩分錢的火柴都要記下來。我母親不喜歡,覺得他記賬越記越窮。被母親撕了好幾次,父親也就不記了,在本子上只記當日的天氣。我母親喜歡讀小說,唱越劇。我們住的這個工棚工人一下班,周圍數(shù)里都沒有人家,到了晚上母親就哼越劇,“梁?!薄ⅰ氨逃耵ⅰ?、“紅樓夢”,好多唱段都爛熟于心: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只道他腹內(nèi)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 唱著唱著,我們好像回到了浙江剡溪邊那個叫“白泥墩”的山村。我和哥哥就吵著要回老家。母親還能一口氣念唱很長很長的佛經(jīng):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她并不知道佛經(jīng)的意思,只是能憑對文字的記憶背下來。聽她講,她小時侯,不識字的外婆要讀經(jīng),就讓她讀兩遍,外婆就記住了。她自己讀得多了也就記了下來。好多年以后在桂林,母親去靈劍溪邊的祝圣寺拜佛,得到不少寺廟結(jié)緣的經(jīng)本,她讀幾段之后,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小時侯都念過。母親還給我們講老家的祠堂、路亭里發(fā)生的關于人和鬼的故事,降神的浙東巫術。讀小學后,我寫以“我的故鄉(xiāng)”為題目的作文,總是寫到老家村子旁邊流淌的剡溪,在村邊的小河里捉蟹捕魚的往事,還把魯迅引為同鄉(xiāng)而自豪。

每到春節(jié),國家京劇團和省里的秦腔劇團、豫劇團來王石凹這個國家“一五”時期156個重點項目之一的礦區(qū)慰問演出,我們?nèi)叶紨D到現(xiàn)在礦工會所在地的露天會場里去看。京劇《白蛇傳》里白娘子把花槍耍得不見人影,讓我眼花繚亂,明白浙江老家的西湖里有斷橋,四川的峨眉山有靈芝仙草。聽秦腔黑頭嚇死人的吼叫,隨無常在陽間陰間穿行。也喜歡豫劇詼諧幽默的唱腔韻味,那種自我調(diào)侃中,有著卑怯的憨厚與世俗的通達,讓我對河南總懷有溫暖的好感。彩妝的旦角如訴如泣,顫巍巍慌張張的貓步在臺上晃來晃去。秦腔《三滴血》里的經(jīng)典唱詞我一直記得:未開言來珠淚落,叫聲相公小哥哥??丈郊澎o少人過,虎豹豺狼常出沒。除過你來就是我,二老爹娘無下落。你不救我誰救我,你若超脫我奈何?那旦角舞動的水袖張皇的色彩有一種不知所措的驚悸和迷茫。舞臺上下,紛擾熱鬧如過眼云煙。

王石凹更多的是平淡的日常生活。仲夏季節(jié),茂盛的植物氣息在工棚周圍蔓延開來。早上起床,父親一早就去鋤草弄菜地,一直到翻砂組的工人們來上班。秋天收獲,我們一家把南瓜、土豆收起來,有好幾麻袋,自己留一些,有一半送了父親的工友們。夏末秋初,翻砂組的工人們忙完一天下了班,就修起上一年的木板釘起的大花盆,用毛筆編上序號,移種菊花。別看他們是一群礦工大老粗,種花卻很細心。翻砂組種的菊花品種各異,仲秋盛開的時候,月光下花瓣舒展開來,綻放出流金濯玉的光影,還根據(jù)序號評出最漂亮的菊花,為第二年選好花種。我記得除了金黃色的菊花,還有淡紫色,淡綠色的。有一年還種出墨色的菊花。在夜色里,這淡墨的花好像從畫里飄下來的一樣輕靈而神秘。我們過中秋節(jié)的時候,在菊花叢中吃著食堂做的簡易月餅:硬硬的月餅里可以吃出冰糖、青紅絲、核桃仁。有年中秋,我們吃著月餅欣賞菊花,父親給我們講《聊齋志異》里“秋翁遇仙”的故事。那時,父親是經(jīng)常到礦上圖書室借書看的。圖書管理員是江浙人,算是老鄉(xiāng),經(jīng)常能多借些給我們看。工人們最喜歡看的似乎是《白話聊齋》?!栋自捔凝S》里的鬼怪和神奇的狐仙讓平淡的生活有了些對未知的卑微念想。有的時候,礦上出事故死了人,就由翻砂組木工房做棺材,敲敲打打做好后,沒有上油漆的棺材白森森的停放在小院子里,工友們就以一碗條子肉為賭注賭誰敢一個人在棺材里睡一晚上。晚風吹過,老槐樹的樹枝啞啞作響。我鉆到被子里,不敢透過窗戶往外看黑黢黢的夜色。翻砂組有十多個工人。何叔一家最早住礦上南山坡上,自己建的房子,小院有葡萄架,蓬蓬如蓋很涼爽。何叔對我很好,記得有次用瓷茶杯裝了炒的酥黃的蠶豆帶到翻砂工場給我吃。葡萄熟了的時候,他就讓我們?nèi)ニ彝?,去吃葡萄,說起那年在葡萄根上澆了幾勺肉湯,那年的葡萄肯定很甜。我當時奇怪:葡萄難道和人一樣要吃肉嗎!有一天吃完晚飯,我父親帶著我和我哥散步上南山,我一路跑,一條腿在后一條腿在前,一頓一頓地跑。父親叫住我,小心地摸著我的腿看了好一會兒,擔心我腿腳有毛病。到了何叔家,他讓我們吃大塊的狗肉。我們吃得很香。小院子里有結(jié)了小粒果的花椒樹,在月光里散發(fā)著清晰的香味,這種麻酥酥的香味讓心癢癢的。何嬸用花椒葉搗碎后拌在面粉里做餅子吃,味道好極了。那天吃狗肉,何嬸、他們的兩個兒子和女兒雙玲不吃。何叔和我們吃,何叔和我父親還喝了一點酒。原來吃的是家里養(yǎng)的狗,何嬸和兒子女兒吃不下。我們吃得津津有味。我覺得何叔心挺硬。我八九歲的時候,聽說了有種叫做“蛋糕”的東西很好吃,就在父母面前鬧著要吃,那時吃糧都難,哪里有錢去吃什么“蛋糕”,心愿得不到滿足,我哭著滿地打滾鬧得一塌糊涂,像瘋了一樣。何叔過來火上澆油,說就是不應該縱容孩子。于是我哭得沒了底氣,只是無賴地纏著母親。最終母親拗不過我,花了七分錢買了一個雞蛋糕。我吃得并沒有什么味道。何叔直搖頭。何叔是河南洛陽黃河邊的人,聽說出身不是很好,家里解放前擁有很多地,應該是地主成分。他是老大,很厲害,在老家說一不二,據(jù)說還在探親的時候打過弟媳——“不講道理不行孝就是該打!”他用河南話瞪著眼睛說。他在家里也是絕對權(quán)威,何嬸和兒女都看他眼色。聽說,吃飯都是他先吃好,兒女才能開始吃。我也有些怕他。有一天下午放學,我看見何叔鐵青著臉捂著手跑出電鋸房,手里流出很多血。后來才知道,他的大拇指頭被電鋸連根刨了下來。他的手就有了殘疾,大拇指讓套了個橡膠套的假手指。他倒不以為意,照樣樂呵呵吃肉喝酒。1987年左右,賢惠又能干的何嬸遭遇車禍去世了。我記得,辦喪事的時候,是我父親用斧頭把棺材的最后一個釘子釘下去的。我當時讀高中,看著滿臉不知所措的何叔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到了20世紀90年代,我家還沒有電視機。每年除夕,何叔都邀請我們?nèi)胰ニ铱创汗?jié)聯(lián)歡晚會,還記得在床上擁被一起看電視劇《平凡的世界》。我那時已經(jīng)讀大學了。2002年11月,我?guī)М敃r還是女朋友的妻子回王石凹,去看何叔。何叔開了個小賣部,昏黃的路燈下,一個人在看店。我們?nèi)タ此臅r候,他仔細地剝橘子給我們吃。

錢叔是翻砂組的領導,方面大臉膛,很魁梧。他背著手,披著工作服,一臉的威嚴。上班開會,講話都是一套一套的,有水平。他也是河南人,錢嬸帶著兒女在老家,他一個人在礦上生活。和礦上一位傷亡家屬關系不錯,經(jīng)常去幫助那位年輕寡居的婦人。錢嬸就帶兒子們來礦上住些日子。錢叔的兩個兒子,一個比我大七八歲;一個和我年紀相仿,叫小海。他們來礦上的時候,錢叔帶他們和我一起去小澡堂洗澡,他用肥皂把小海抹好洗干凈,又幫我抹幫我洗,幫我沖水。錢嬸和小海哥倆住不了幾天就回河南了,河南老家事情多,聽說錢嬸還要照顧公婆。我就聽有工友在背后議論錢叔。錢嬸心事重重地拉著孩子們走了。有次我見到錢嬸和我媽說話,嘆氣,說還是要謝謝那個人照顧了錢叔。錢叔并不理睬這些,吃好喝好,晚上上山(王石凹的“山上”)去打牌過夜。好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有年春節(jié),錢叔買了兩掛400頭的鞭炮給我,那是讓我開心到眩暈的禮物,讓我對他一直心存感激。2002年我見到他的時候,錢叔走路已經(jīng)有些蹣跚,頭發(fā)斑白,和老工友老朋友打打牌,隨便吃點什么,還是一個人獨居在王石凹。錢嬸和兒女好像都在河南老家。這兩年聽說他身體不太好,連牌也不怎么打了。我哥嫂說有時還在礦上見到他,蹲在退休辦的墻根下曬太陽。

徐伯是翻砂工,當時似乎有點老相,像小老頭,我估計他那時也就是40歲出頭。他有點好玩,說話很有意思??吹轿以诜勒鹋锱赃叺纳扯牙锿妫投何?,或者擺火柴棍考我算術,或者出個腦筋急轉(zhuǎn)彎:“一斤棉花重還是一斤鐵重?”“樹上八只鳥,打了一槍打下了一只,樹上還剩幾只?”遇到這樣傷腦筋的問題,我總是犯糊涂:“棉花重”,“還剩七只啊”。他和工友們就哈哈大笑。他有一次看到我有幾毛錢,就裝做很喜歡的樣子,說他要做江洋大盜把我的錢盜走買東西吃。我就說我會把錢藏起來,你找不到我的藏寶洞,于是在沙堆上深挖洞,藏錢。我擔驚受怕了一整天,上午去挖開“藏寶洞”看看錢還在,下午再去挖開“藏寶洞”,錢還在。到工人們快下班了。何叔看見我在折騰沙堆,知道徐伯在逗我玩,說你這樣挖來挖去,你徐伯不是早知道你的寶貝藏哪里了。我發(fā)愁了。后來我將計就計,在藏寶的沙洞里屙了泡尿,再把洞口原樣封好。第二天,徐伯拎著荊芭條子到處找我,罵著“好小子,看我不收拾你!”何叔他們偷偷樂。徐伯是一個牌迷,經(jīng)常上絞車道半坡上的老鄉(xiāng)家打麻將。一打打到半夜。有天下大雨,他們打麻將的窯洞滲水塌方了。一幫打牌的人,掙扎著擁擠著往外跑,急吼吼跑在前面的人被窯洞口塌方塌下的土壓實了;后面沒有來得及跑的人也被窯洞里面塌下的土方壓住了。一晚上都是暴雨,天亮后雨停了才有人發(fā)現(xiàn)窯洞塌方。礦上救援隊趕來挖,挖了一天才把人挖出來,早沒了氣息。到了下午天黑,救援隊準備收工,突然土堆里伸出一只手,憑空無力地搖了搖——著實嚇了救援的工友一跳,連忙挖掘,挖出了活著的徐伯。原來徐伯跑在中間,沒有被實土壓住,死里逃生。徐伯后來感嘆,能活著都是命啊!我當時才七八歲,也曾懵懵懂懂感嘆:“能活著是命??!” 那是因為我有一次差點死掉。

那應該是一個暑假——小時候,暑假似乎都很漫長。那天我在機電區(qū)廠區(qū)玩。機電區(qū)往西是個大山坡,山坡上就是礦部的大樓等建筑。機電區(qū)和礦部以懸空的鐵制臺階連接起來。鉆廠房、爬倉庫,我滿世界瘋玩。有時,機電區(qū)辦公室沒有人,那臺老式手搖電話響了,和我一起玩的小孩就從窗戶翻進去接電話。電話里一般都是河南話:“恁誰?。堪呈俏鍏^(qū),五區(qū)……”我一般聽聽就掛掉。和我一起爬窗戶的小孩從小就生長在礦區(qū),就沒有我那么老實,接了電話就喊:“俺是恁爹,俺是恁爹?。 碧K聯(lián)人建造的廠房高大,能開進去電車。有一次,我騎在廠房的窗戶上看來去的運煤的小電車一列列開來開去,就跑到外面扒上一輛停在鐵軌上的電車,在車斗里爬來爬去。跳上另一個車斗時,我一把抓住了空中的電纜,一股巨大的沖擊力把我從車斗上擊到地面,我一下子被打暈了。電車轟鳴著從我身邊開了過去。

我居然醒了過來。發(fā)了老半天呆。踽踽獨行在礦部到機電區(qū)的斜坡上,我看到荒涼的草叢里生長著大片大片的蒼耳,紡錘形的蒼耳子散發(fā)著濃烈的氣味。不遠處長著兩棵西紅柿,一棵已經(jīng)掛著成熟的紅紅的沉甸甸的果實,另一棵掛著幾個半青的果實。我想起來,這是前一年我和哥吃了一肚子野生的西紅柿的山坡,丟掉的西紅柿籽過了一年又發(fā)芽了長大了繁衍出了后代。

開學了。我坐絞車上山到“山上”上學,車行到半山坡就可以看見一棵高大的樹,樹上挑著一兩顆紅紅的果子。徐伯被埋過的廢棄的土窯就在大樹的后面。在轟隆隆的絞車上看著樹漸漸遠去,八九歲的我覺得生命是那么奇怪而神秘,心里想“生從哪里來,死又到哪里去”的問題,內(nèi)心有一絲惶恐。從絞車上看山下,高高的井架,滾動的天輪,聳立的選煤樓在幽藍的遠天,有時能聽到上山公路上有尖銳的救護車的鳴叫。那個時代井下事故比較多。礦小學在王石凹“山上”的西邊,快到西山口了。我1977年春季就上學了。上一二年級的時候,我記憶中的冬天好像很漫長。冬天上學出門,天還是一片漆黑。從機電區(qū)翻砂組的工場出來,我手里提著一小捆柴火,斜背著書包往西走,走向絞車道。很多住在“山下”的學生也靜靜地走在路上,好像一邊走還一邊在打瞌睡。走著走著,走到絞車道。絞車開車的鈴丁零零一響,兩輛連接著的車廂被鋼纜拉著向山上爬去,山上另兩輛連接著的車廂同時被鋼纜放下來往下溜。絞車一路爬上去,黑暗像霧氣一樣一點點消散。車上的大多是學生,也有下夜班的井下工人。天很冷,人們都佝僂著縮在透風的車上,鼻涕流下來,又吸進去。絞車的鐵皮車頂上掛著冰掛。

我不知道這樣的絞車別的地方有沒有:王石凹大約從20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人來建設的時候就開始有了——絞車道北邊有整齊的工房,那是蘇聯(lián)人建設的蘇式風格的職工宿舍,一般是二層紅磚樓,當時,那些房子是礦上有身份地位的干部的住宅。整齊的工房下的山溝里是密集的窯洞、礦工擁擠的棚戶。東邊是井架上轉(zhuǎn)動著的巨大天輪,連接著井下的鋼纜。有時,礦上的運煤火車噴著乳白色的濃煙轟鳴著駛進隧道……這些景致每天都在我眼前晃過。小孩子喜歡玩纜車,扒車跳車,有危險,跳不好就從山上滾下來受傷,學生的父母們都要叮囑自己的孩子不要扒車跳車,但還是能見到很多學生呼嘯著成群接隊地跳車扒車作為游戲。熟能生巧,很多人都練就了跳飛車扒飛車的功夫,我還沒有見過哪個人跳絞車受傷。有點可怕的是運煤的蒸汽火車。有些學生家住在火車道東邊——比我家住的翻砂組工場還要遠,每天上下學他們要過火車道,滿天星斗的凌晨,學生們就要成群結(jié)隊走過火車道。有時,看到蒸汽機車好像瞪大眼睛發(fā)射出亮白的遠射燈隆隆開來,龐大的機車像山一樣壓過來。當時,也聽說過有人經(jīng)過火車道時被軋斷了腿,流盡血送了命。蒸汽火車是運煤炭的。我記得火車開到銅川要四五十分鐘。一出王石凹車站,火車就鉆進一個長長的隧道,再開幾分鐘,到了喬子梁,又過一個長長的隧道?;疖囅耱暄训纳撸邳S土高原的溝壑里蠕動。

多年以后,王石凹的蒸汽火車成了“老火車發(fā)燒友”癡迷的古董。(我在百度上搜索“王石凹”“老火車”,看到這樣的信息:“銅川的王石凹煤礦現(xiàn)存12臺不同型號的蒸汽機車,大都為50年代仿國外設計生產(chǎn)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爛不堪。在工人眼里只是即將報廢的設備,不料卻是外國火車發(fā)燒友眼中的寶貝,來過的火車迷們稱這里“古董蒸汽火車頭”是全中國數(shù)量最多,型號最全,據(jù)說其中一臺解放2113機車是同型號機車中世界僅存的。)據(jù)說有很多德國人、英國人、日本人來到王石凹礦區(qū)追尋這些還在運行的蒸汽火車。當年,我們經(jīng)常乘坐去銅川的火車,坐的是悶罐車,一張票兩毛錢。有時,沒有錢買火車票,我們就坐到裝煤的車皮上,車一開,飛來的煤屑會瞇人的眼睛。夜晚,我望著火車哐當哐當慢慢駛出車站,打信號旗的車站值班員還直直地站在那里。我們從學校的操場上可以看到蒸汽火車噴出的濃煙消散在空中。子弟學校分小學和中學,都在王石凹“山上”的西邊。上到絞車道的山上的站,還要走很長的路。一般天剛亮學生們都到學校了。冬天,值日生爐火。我用牛毛氈引火。牛毛氈引火的好處是生火快,不好的地方是熱油隨著火焰往下滴,滴到手背上,就活生生把肉皮燙了下來。我不習慣西北的寒冷,手背、耳朵都生了凍瘡。手背腫得像面包,乳白的膿液一碰就滲出來。濃煙彌漫中生著了火,煤火紅彤彤的時候,學生們圍著火爐烤各自帶來的硬邦邦的玉米面饅頭吃,火爐上升騰起縷縷霧氣,教室里散發(fā)著微甜的焦香的玉米面味道。我最喜歡上語文課,語文課里我最喜歡上作文課。語文老師每堂作文課都念我的作文。我寫“故鄉(xiāng)的小河”,寫深夜螃蟹橫著爬上外公看鴨子的窩棚,寫老家老房子深長窄小的巷子里走過的老?!@些陌生而新奇的江南事物讓同學們感到有趣味。語文老師藍玉宣讀著我的作文,講評幾句。我一直記得她用河南普通話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哪!”嘴角有點歪的教我們算術的呂老師看我的手腫得厲害,上課時讓我坐到火爐旁邊烤火。夏初,洋槐花初放的氣息在礦區(qū)流動,孩子們把竹竿裝上鐵絲鉤子爬上樹去鉤槐花。嫩白微綠的槐花采下來,清甜的香味在手里留很久。母親用面粉把槐花揉好,用蒸籠蒸好后,我們蘸醋水吃,清新的美味能吃十來天——到槐花盛開的時候,花期也就快過了。盛開的槐花香氣已經(jīng)散盡,沒有花苞微開的槐花好吃。 礦區(qū)周圍零散的村落里,幾天前還是一樹樹白花的杏樹結(jié)出了滿樹青杏,漫山的桃林也結(jié)出了小小的果子。這個時候,小桃子不能吃,青杏是好吃的。學校門口就有農(nóng)民挑著青杏來賣,小的一分錢四顆、六顆,大的一分錢兩顆,要是一分錢一顆的,已經(jīng)是是很大的杏了。小學生們擁擠在農(nóng)民的擔子前,一個個看得口水滴答滴答往下流。

這時,同學胡松賢家養(yǎng)的蜜蜂開始產(chǎn)蜂蜜了。一個星期天,胡松賢悄悄來我家找我,送給我一小瓶用藥瓶裝的蜂蜜。我知道這是他從家里偷出來的,冒了很大的風險,他父兄都比較嚴厲。我把蜂蜜倒到嘴里。胡松賢舔著嘴唇問我:“甜不甜?”——他家境不是很好,家里養(yǎng)蜂產(chǎn)蜜是為了賣錢,連他自己都沒有吃過蜂蜜。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蜂蜜。我和胡松賢小學和初中同學,一直是好朋友。他后來讀了四川綿陽的一個中專,畢業(yè)后到銅川郊區(qū)一個水晶廠,這個廠倒閉后又到過一個面粉廠,之后自己辭職出來干,已經(jīng)在深圳干了十多年。2003年,他從深圳押車到桂林送貨,我們無比快樂地相聚,回憶王石凹的時光;2007年,我在上海讀書,他出差到上海,也不顧上海交通的不便跑去找到我,請我吃學校旁邊一個餐館的四川擔擔面。這個季節(jié),逃學的小學生多。有的小學生敲打起粗鋼絲,制作核桃刀。核桃刀扁扁的手柄,彎彎的砸扁的刀頭,礦上的孩子大多能做得很好。不到星期天,有些小學生就耐不住性子,呼朋引半跑到山里去了。有的去山上找核桃樹爬樹采嫩核桃,一天能采一麻袋,吃的嘴巴黃黑,手掌色如黃蠟。有的小學生到龐家河掏螃蟹。龐家河的河水歡快地流動著,兩岸青草叢叢。我們踩著濕漉漉的泥巴走近小河,沿著河岸掏螃蟹。干這活是需要技巧的,先看溪流的緩急,再看泥岸草叢里螃蟹藏身的洞穴的形狀,手慢慢伸進去捉住螃蟹后要一下子拔出來。有時沒有看準,把手伸進水蛇的洞里,不小心就會抓出一條粘膩的蛇來,嚇人一大跳。不到幾天,龐家河小河溝泥岸都被王石凹的學生們翻了好幾遍,收獲的螃蟹回家拿面粉裹了烤著吃。逃學的學生多了,附近農(nóng)民就來學校告狀,大多是滿樹的核桃被學生偷得只剩下樹葉,放養(yǎng)在山上的羊群被學生攆丟,地里的西瓜被學生一個個敲碎,諸如此類的事情。學校領導就在高音喇叭里大聲吼著要求各班主任嚴懲逃學分子,學校老師就到處抓逃課的不法之徒。我記得一位姜姓同學很會捉螃蟹,瞞著父母逃學去比龐家河更遠的地方捉螃蟹,臨下午放學他才跑回學校上課。他手上沾滿泥漿,臉被泥漿糊成了大花臉。他書包里的螃蟹簌簌作響,上課時爬出來滿教室亂跑。興奮的同學們滿地抓螃蟹。老師大怒,讓姜同學站在講臺上,當著同學的面,讓他吃下八只活生生的螃蟹。我們看著他把螃蟹丟進嘴里,嘎巴嘎巴吃起來,連螃蟹殼都沒有吐出來。吃完后還咂巴咂巴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學校嚴厲整肅后,學校紀律好起來。放學了,小學生排著隊,唱著“學習雷鋒好榜樣”的歌走出校門,往東走一兩百米,四散回家。西邊的中學也放學了,馬路上擁滿了放學的學生。這個時候,周邊農(nóng)村來礦上的馬車車把式最驚慌,無數(shù)學生攀爬到馬車上,把溫馴的駕轅馬嚇得悶著頭跑,車把式甩幾個響鞭都攔不住。有一次,家屬農(nóng)業(yè)隊的大型拖拉機正在中小學放學的時候開過來。學生們蜂擁而上,爬滿了拖拉機。女司機喝阻不住,只好加大馬力向前開去,一個中學生從中間摔下來,巨大的車輪從他身體上碾過去。我擠在人群里,看大人們把這個同學抱到白楊樹下。他的臉變得蒼白,奇怪的是沒有出血。過了一會兒,他的肚子慢慢膨脹開來,還沒有送到醫(yī)院就已經(jīng)死去。那時,很多家庭孩子多,父母在礦上忙,很少有人管孩子。孩子多的家庭,糧食不夠吃,蒸好饅頭后,用竹籃子收好高高掛在房梁上。有孩子餓極了,架著板凳去拿籃子里的饅頭,板凳一腳踩翻,摔得鼻青臉腫。于是,還是仲夏,周圍農(nóng)村的溝溝坎坎就瘋跑著礦上的子弟。尤其是放暑假的時候,不少礦上子弟嘯聚起來,到中學操場下面的農(nóng)村包谷地偷苞谷棒子,到很遠的農(nóng)村拾秋(揀收過的地里的落下的紅薯、土豆、花生、麥子之類)。

我放假時沒有這么逍遙。那時我大約已經(jīng)是小學高年級的學生了,我母親在礦區(qū)的家屬隊“大集體”當農(nóng)工,開墾礦區(qū)的荒地,做農(nóng)活,一天有一塊一毛七的收入。冬天,為了顯示礦工家屬戰(zhàn)天斗地的氣概,家屬隊大年初一都要出工,母親的肩頭、手和腳都結(jié)了厚厚的趼子,臉都被寒風吹得皮膚開裂,要用凡士林涂抹才能出門。夏天,我母親的背都是曬得被汗水浸透,手腳都沾滿泥巴草梗。她每天天一亮就出去上班,很晚才能回到家,沒有時間管我和我哥。每到暑假,每個農(nóng)工還要給家屬隊“大集體”的養(yǎng)豬場上交一定數(shù)量的豬草,也可以是西瓜皮、食堂剩菜剩飯——不交就不能上工。我記不得需要上交多少斤,但一個暑假我和我哥都要為這個事情四處奔忙,可能至少要幾百斤。我們先去山溝里割豬草,最好的是車前草、驢耳菜、豬昂草等。山溝里的豬草都被礦上的孩子割了無數(shù)遍了,要找到適合的豬草太不容易了,幾天下來,滾得滿身是泥土,臉上手上被荊棘割得一道道紅印,荊笆筐里的豬草少得可憐。而且,豬草被曬得沒有水分,不壓秤,一大筐子才十來斤重。我哥懶得在礦區(qū)周圍找豬草了,就和同學去很遠的地方找。我拎著荊笆筐回家。走在礦區(qū)市場上,白日耀眼,暑熱的臭氣從旁邊的臭水溝里蒸騰著,讓人頭昏腦脹。我看見有人在吃西瓜,趕緊跑過去等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吃西瓜的人,等著他的西瓜皮。不一會兒,吃西瓜的人身邊圍了幾個和我一樣等西瓜皮的孩子。蒼蠅在我們頭上飛來飛去,嗡嗡直響。那人吃完了,看到這么多人在等,就使勁把西瓜皮扔到臭水溝里:“誰跑得快就是誰的!”我跑的飛快,跳進水溝踩著臭水把西瓜皮抱上來。(我跑得快是出名的,在“山下”住了三年,每天放學絞車停車的時候,就從“山上”跑臺階,那臺階可能有上千級,我如飛一般,三五分鐘一步三跳能跑到“山下”。有時即使絞車開著,我也不坐,和絞車賽跑,我能比絞車先跑下山。)有了揀西瓜皮的經(jīng)驗,我就裝備了提籃、火鉗,滿大街找吃西瓜的人。賣西瓜的地方一般都揀不到西瓜皮,賣瓜的農(nóng)民自己帶著裝瓜皮的筐子。要揀到瓜皮,只能靠運氣和眼力,也要和吃西瓜的人達成默契,不然,西瓜皮就要和幾個對手瘋搶了。我記得當時我父親同事的兩個女兒拿著玻璃瓶在揀西瓜籽,讓我好生奇怪。比我高一級的何雪梅的媽媽也和我媽媽一起在“大集體”干農(nóng)活,她也滿世界揀西瓜皮。前些年,我見到她,她已經(jīng)是跨國公司的CEO,算是千萬富翁了,在無錫招待我吃刀魚。我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在王石凹割豬草揀西瓜皮的往事。后來,我的初中同學韋彩鳳、劉曉紅一起去揀西瓜皮。劉曉紅的弟弟偵察到有個地方有一堆西瓜皮,我們一路跑下山,原來在礦上采煤隊的辦公樓里,大垃圾箱里有很多西瓜皮,我們興奮得跳起來,呼朋引伴,像阿里巴巴進了藏寶洞。

我父親生活很有規(guī)律,顯得有些刻板,但也不失情趣。他是模型工,給我做木陀螺、木手槍這樣的玩具。他給我做的玩具精致耐用,讓我的小學同學眼熱。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他帶我去二三十里外的銅川看了一場電影,那時我大約上四年級。他帶我去看的電影是《二泉映月》,是“瞎子阿炳”的故事。進電影院前父親還給我買了一小包冰糖。我依偎著他,吃著冰糖看電影的情景至今時時讓我想起。阿炳抱著二胡獨自走在雨中小巷的凄楚情景,電影中善與惡的交集,命運吉與兇的糾纏,如《二泉映月》的曲調(diào)在我的記憶中回閃。我還記得我們家后來搬到西山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借來幾張小漁網(wǎng),帶我到老遠的水庫去捕魚。一路從西山頭下了蘋果園旁邊的西山梁,路右邊蘋果園鐵絲網(wǎng)里的蘋果樹都結(jié)出了大大的青果子。左邊可以望見山溝那邊的礦醫(yī)院(我們叫“三院”——銅川礦務局第三職工醫(yī)院),山溝里有幾間農(nóng)民的房子,幾只小狗在追逐著。和我們沿著鐵路往東走,有時,蒸汽火車由遠而近隆隆開過。走了半個多小時,又往西進了山,到了一個小水庫。小水庫周圍都是山,一汪碧綠的水臥在蘆葦叢中。在堤壩旁邊,父親認真地下網(wǎng),走來走去一網(wǎng)一網(wǎng)撈起來。我估計他是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他讓我蹲在旁邊看,我看到網(wǎng)里的魚激烈地掙扎。下起雨來,雨水把父親淋得渾身濕透,他在雨霧里安靜地下網(wǎng)收網(wǎng)。我蹲在那里也淋得濕濕的,看著眼前一汪清水,游動的魚蝦,蘆葦?shù)牡褂?,心事重重的樣子。后來雨停了。我們往回走,走到西山溝下面,往西山頭走的時候,大雨之后厚厚的黃膠泥把鞋子都粘掉了,走一步粘一步。我和父親干脆脫掉鞋子,提著鞋一步一歪地往上爬,魚蝦在父親背上的竹籃子里跳動著。那時,礦區(qū)的周邊還有一些小池塘,隨著礦區(qū)的發(fā)展,池塘里的水慢慢干了。我記得有一次到現(xiàn)在礦區(qū)修造廠西邊的池塘去捉魚。池塘里有很多小魚小蝦。礦上的小孩拿著罐頭瓶捉小魚。罐頭瓶里的小魚轉(zhuǎn)著圈飛快地游動著。過了幾天,冒著黑煙的煤矸石就堆上了小池塘,無數(shù)小魚成了白色的魚干,散發(fā)出腥臭的氣味。我當時想不通,在這個黃土高原里,這樣孤零零的一個小池塘,里面那么多魚蝦是從哪里來的,它們的祖先在哪里,它們的老家是大海嗎?我看著散亂的魚骨發(fā)呆。

我很小的時候跟隨父親到了這樣一個遙遠的礦山,我覺得我有點像那些魚,擔心游著游著,水干涸了。一個重重的東西壓在我的心里。那就是“戶口”。我們娘仨,是浙江的農(nóng)業(yè)戶口。父親1956年就來到了陜西工作,1963年回老家和母親結(jié)婚,母親一直沒有辦法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而兒女的戶口是隨母親的,我和哥哥也就只能是浙江的農(nóng)業(yè)戶口。1977年來到這個煤礦,我們娘仨就是“黑人黑戶”。“黑人黑戶”沒有平價糧食買,只能吃高價糧;沒有公房住,只能擠在幽暗逼仄的倉庫里??膳碌氖?,沒有陜西的城鎮(zhèn)戶口,讀小學中學是在本礦,作為子弟尚可通融,而銅川礦務局煤技校我和我哥就沒有機會報考,也沒有機會被招工當煤礦工人。沒有陜西的戶口,我和我哥甚至連在陜西考中專、考大學的機會都沒有。這種生存壓力讓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心事。戶口的事情困擾我們家很多年,直到現(xiàn)在,我40多歲,母親也70歲了,還被戶口所困擾——由于年代久遠,浙江的戶口沒有遷出來,現(xiàn)在想辦法遷戶口也就比較麻煩。我母親由于一直沒有王石凹的城鎮(zhèn)戶口,她就沒有任何社會保障。很多和她一起在礦上大集體農(nóng)場里、在礦上小工廠工作過的同事都有了每個月幾百塊錢的退休金,她沒有。她在礦上開了那么多荒地、修了那么多年鞋,也交了那么多稅,就是不能享受王石凹的點滴福利,就是因為沒有戶口。她嘴上不說,心里自然是有想法的。我總是說,你有兩個兒子,哪里會不讓你吃好住好,安心養(yǎng)老!但我也知道,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前些天,父親病重,為了了卻老人的心愿,我和我哥就想趕緊托關系解決好我母親王石凹的戶口問題。把父親和母親的身份證特快專遞給王石凹的朋友,那邊又電話來要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婚證原件,要母親上世紀80年代在王石凹生活和工作的文字證明。而要遷出戶口的浙江嵊州老家的派出所答復:“按照規(guī)定”,不便開出我母親戶口仍在當?shù)氐淖C明。而沒有這個證明,王石凹的戶籍機關又無法接收我母親的落戶。事情一下子又僵持住了。我母親悄悄抹起了眼淚——一個王石凹的戶口等了近半個世紀,就這么難。

父親病重,時而昏睡時而清醒,彌留之際還在操心母親的戶口,他已是說不出話來,聽我們無意間談到“戶口”兩個字,父親眼角尤有淚痕——他內(nèi)心肯定覺得對不起我母親。當時我們娘仨到礦上,解決我們仨的城鎮(zhèn)戶口很困難,我們淪為“黑人黑戶”。為了改變這種情況,我父親也盡了力,比如礦上有政策,井下工種的職工家屬可以解決城鎮(zhèn)戶口,我父親就下井干了很長時間。也有工友指點他應該去找關系送送禮,想想辦法。我父親抹不開面子,總覺得送禮走后門不是正人君子的作為,最終耽誤了下來——這也許是他多少年來難以釋懷的遺憾。我呢,工作后總覺得我們作兒女的有足夠的經(jīng)濟能力贍養(yǎng)母親,也有信心讓母親的晚年過好,總是想,即使去礦上去浙江找關系解決了母親的戶口,每個月得到王石凹煤礦家屬工幾百元的退休金又怎么樣呢!我能夠有能力解決母親戶口問題也有十多年了,我沒有積極去解決。我回過頭來反省自己:我對母親的戶口問題沒有積極爭取解決,是因為沒有更多考慮她的內(nèi)心感受。戶口,讓我母親和父親在48年的婚姻生活里隔成兩個世界。由于戶口問題,1963年到1976年他們長期兩地分居;也由于戶口,1977以后,我們娘仨到陜西遭遇很多生存的困難。這種困難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后來我沒有積極去辦理母親的城鎮(zhèn)戶口,檢討起來,潛意識里可能是我對這個“戶口”充滿了無奈的厭惡。我這種帶有無奈和厭倦的情緒由來已久。 1977年,剛到王石凹,就感受到作為“黑人黑戶”的艱難,沒有平價糧,看到有戶口的同學去糧站排隊買糧總是心生艷羨,看到有戶口的同學能住到礦上的公房暗自羨慕……那時,我們一家人只能靠父親一個人的口糧和冒險購買高出糧站價格很多的黑市糧糊口,只能在僅能放下兩張床的工場小倉庫里安身。我讀初中的時候已經(jīng)暗自著急,擔心我不能在陜西報考中專——之前早已知道不能在陜西考技校、不能在陜西招工。后來我讀高中,又擔心不能在陜西參加高考。高考本身的壓力和戶口問題的潛在壓力重重壓迫著我。我的高中班主任相振聲先生暗中幫助我,讓我不要擔心,我終于得以在陜西高考?!?989年,我考上大學后,我哥帶我回浙江老家遷我的戶口,帶我到陜西師范大學去報到。陜西師范大學負責招生的老師還奇怪地說:“我們沒有在浙江招生啊?!蔽覒?zhàn)戰(zhàn)兢兢,出了一身汗。招生的老師沒有再細問,我才松了一口氣。我可能是陜西師范大學在浙江省招的第一個本科學生。

讀大學后,我對戶口產(chǎn)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和厭惡的情緒,不愿意想到更不愿意糾纏這個問題。我母親在“大集體”家屬隊干了幾年,也在礦上的小工廠做翻砂工做了幾年。她能吃苦,工作踏實,和同事相處也很好。后來因為沒有戶口,這些工作慢慢都丟掉了。1983年前后,母親開始在北山靠市場的地方擺修鞋攤。那時,我們家搬到北山住了。那個時候的夏天,王石凹的道路黃土揚塵,垃圾散亂,市場上蒸騰著腥臭的氣味。我母親搭起布棚修鞋,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那時的冬天,呵氣成冰,王石凹的道路成了學生們的溜冰場。我母親在面前生個小鐵爐子干活,前面流汗,背后寒風如鐵。一兩毛錢釘個鞋掌,三五毛錢粘個鞋底。每天干到天將黑才收攤,晚上她還要在燈下干到十一點多。錢一分一角地積攢下來,過了一兩年,花2000多塊錢買了房子,那是東山的5棟,王石凹第一批“商品房”——當時是高檔住宅了,礦上人說是“萬元戶”樓。父母辛勞,省吃儉用,掙錢攢錢供我讀了當時銅川比較好的中學——市一中,供我讀了大學本科、繼續(xù)讀研究生;也為我哥結(jié)婚買房盡了父母最大的努力。我讀大學的時候,放假回到王石凹,每天幫母親挑擔子出攤。那擔子一頭是修鞋的機器,一頭是裝了刀鏟工具和鐵掌、膠皮鞋底等配件的箱子。擔子確實很沉重,壓得我得彎腰躬背。矮小的母親每天挑著擔子是多么辛苦。我母親周圍修鞋的老阿姨都說我母親是最能吃苦的。有一次,她不小心,绱鞋的錐子扎進了虎口,血淋淋的。由于錐子有倒鉤,拔不出來,她果斷地使勁一拔,錐子出來了,帶出了白色的筋膜,她一聲不響用剪刀剪去筋膜,簡單用破布條包扎一下,繼續(xù)干活——浙江女人的堅忍刻苦從她身上得到了印證。我母親人很厚道,也頗有俠義心腸。那時礦上工人收入不高,難得有活泛錢,有些礦工月底手頭緊張了,到我母親修鞋攤上借錢救急,我母親從來都是借給他們的。這讓我母親人緣很好。多年以后,已經(jīng)在礦上當了修造廠領導的宋大哥前些年來桂林旅游,還專門找來看望我父母,說當年沒有少跟我母親借錢。那些年礦區(qū)周圍的農(nóng)村窮,農(nóng)民們來補鞋我母親總是不收錢,或者少收錢。十幾年下來,她交下很多農(nóng)民朋友。農(nóng)民們沒有錢,在我母親這里修了鞋回去心里不安,就經(jīng)常帶些蔬菜糧食給我母親,捎來南瓜、西紅柿、綠豆,放在我母親攤上就走。我父親母親到王石凹周邊的農(nóng)村散步,總能遇到相識的農(nóng)民熱情招呼他們到院子里坐坐,讓他們捎些綠豆紅豆和土豆白菜回家。我父親母親對我農(nóng)村來的同學尤其好,大碗大碗的肉煮好給他們吃,有時還送些錢給他們。我父親上個月病重住院,我在西安的同學崔軍民回憶起我父母待人的寬厚實誠,電話里談起來他感動得流淚,要來桂林看望他們。到了上世紀90年代,我已經(jīng)研究生畢業(yè)開始掙錢了,也在桂林買了房子。我再三寫信請父母來桂林生活,母親才在1998年把修鞋攤子收拾起來。聽說我母親要離開王石凹到桂林生活,王石凹周邊農(nóng)村的不少農(nóng)民都來看我母親,依依惜別。我哥從小就比我機靈,繪畫、唱歌樣樣都很出色,學習比我好多了,讀高中時是王石凹礦中學年級數(shù)理化前三名。他17歲高中畢業(yè)后再沒有讀書。20歲之前,斷斷續(xù)續(xù)做了臨時工,先是到磚瓦廠拉磚,再是到小工廠,后來托關系當“合同工”下井挖煤。井下工作,事故很多。母親操心井下上班的哥哥,到了點哥哥沒有上井,她都緊張得坐立不安,催我陪她去絞車道張望,直到看到我哥下了絞車往上走。

父親母親跟我在廣西桂林一起生活了十來年。在雨水豐沛的桂林,父母聊天談到干旱焦渴塵土飛揚的王石凹,充滿了感情。他們談到每一位老同事,感念哪些年幫助過我們一家的每一個人。我父母多次談起,我哥哥當年能當下井挖煤的合同工,我們家能籌出2000元巨款買商品房,嵊縣同鄉(xiāng)尹韻芳阿姨幫了很大的忙——這我們?nèi)乙恢背錆M感激。有一年,現(xiàn)在定居常州的程金元叔叔尹韻芳阿姨夫婦倆跟旅游團來桂林旅游,我父母和他們久別重逢,聊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從江南到西北的經(jīng)歷。當年同到陜西煤礦的老鄉(xiāng),有的回到了江南,有的已經(jīng)過世,談起來悲喜交集。我父母還經(jīng)常談到曾經(jīng)給我們家?guī)椭膭㈢婌`大哥和徐珉芬夫婦,牽掛著他們。當年珉芬姐在三院藥房工作,看到我母親修鞋辛苦,冬天手背上裂開口子,血痕累累,就常讓鐘靈大哥捎來凡士林、消毒棉紗和繃帶——珉芬姐的父母和我父親是同時到陜西工作的浙江老鄉(xiāng),后來他們一家回到了浙江天臺……王石凹的人和事成為我父母聊天的主要話題。他們還時不時和還在礦上生活的老同事打電話。電話中,他們得到老工友一個個離世的消息,暗自神傷。有一天,父親接到孫叔的電話,得知他們的老同事、老礦長胡志發(fā)不在了。父親很難過,一時無語,過了好一會兒說:“當年胡礦長的愛人看你們剛來王石凹,缺糧食,給我們送過一包黃豆?!蔽腋赣H感嘆胡礦長去世的時候年紀并不大。他回憶起當年礦上物質(zhì)貧乏,人情醇厚的舊時時光——盡管這樣記憶是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過濾凈化后的。那天,父親回憶起上世紀70年代,王石凹得到兩瓶上級作為慰問品下發(fā)的茅臺酒,胡礦長在機電區(qū)擺酒,請一兩百位工人排隊喝酒。每位工人喝到的酒可能一小杯都不到,多是沾沾嘴唇——工人算是喝到了傳說中的茅臺酒。這樣的王石凹舊時風格還是令父母懷念。

小學畢業(yè)后,我在王石凹中學讀初中。那時,我遇到了幾位改變我命運軌跡的人。一位是郗鈞衡老師。他來到王石凹,也是為了家屬的戶口問題。郗老師是上世紀60年代初的大學生,畢業(yè)于蘭州師范學院——后來的西北師范大學,是學俄語的。大學畢業(yè)后先是分配在甘肅工作,家屬在陜西藍田老家,師母帶著幾個孩子在農(nóng)村。后來郗老師輾轉(zhuǎn)調(diào)到西安,在新聞出版技術學校當老師。家屬沒有城鎮(zhèn)戶口,一家人過得艱難。上世紀80年代初銅川礦務局招教師,條件是解決家屬城鎮(zhèn)戶口,一大批知識分子從省城來到礦區(qū)子弟學校工作,郗老師是其中的一位。郗老師是位知識淵博,也是非常幽默有趣的老師。他的課我喜歡——尤其喜歡他講古文。他抽著嗆人的劣質(zhì)卷煙,講臺周圍煙霧繚繞,他一只腳踏在凳子上,一只手拿著粉筆。他濃重的陜西口音聽起來很舒服,古文的意境讓我沉迷。他對謎語很有研究,上課時偶爾出個謎語讓我們猜,以此調(diào)節(jié)課堂氣氛。講到三元里人民抗英的文章的時候,以文章里的一句話讓學生們猜王石凹旁邊一個鎮(zhèn)子的名稱:“血流殷地”。學生們想啊想,最后是我搶先回答上來:“紅土!”郗老師吞吐著煙霧點頭微笑表示欣賞。郗老師一家剛到王石凹的時候,住在“二小”(礦小學下面,有個大操場,兩排教室,十幾棵楊樹)。他們一家六口人住半個舊教室。簡陋的書架上擺滿了一排排精裝俄文原版圖書,難為郗老師怎么把這些大磚頭般的圖書搬到王石凹。他一畢業(yè)就中蘇交惡,學俄語不僅沒有了用武之地,反倒成為原罪。他只好轉(zhuǎn)行教語文。當時,在他圖書堆積如山的書桌邊,我聽他講俄羅斯的詩人,他嘰里咕嚕的俄文背誦出很多普希金的詩歌,我聽不懂,他把中文意思告訴我。這個時候,一般已經(jīng)是黃昏,他站起身,以電影中列寧般沉思的神情茫然地看著窗外。我和他很投緣。我靜靜地陪著他看窗外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遠山起伏,如黑暗中奔跑的野獸。山那邊還是山,我有點茫然,世界很大,有俄羅斯的茂密的大森林,還有貝加爾湖湛藍的天空。很遙遠,但似乎就在郗老師這些大磚頭似的俄文圖書的背后。他主要教我作文。他自己也寫文章,寫的多是幾百字的短文,發(fā)表在《西安晚報》、《銅川礦工報》上,多是諧趣文章。他的筆名也取得有趣,“安樂逸”、“田禾夫”,每每得到幾塊錢稿費,總是要讓師母去市場割點豬肉讓孩子們開葷。我有了自己喜歡的作文就送到郗老師那里去,他用紅筆批改,不一會兒就畫得滿紙紅色。改畢,他用陜西味道的普通話朗讀我的作文,邊讀邊評。

我讀初一時在王石凹礦工會辦的報紙《扶桑報》上發(fā)表了文章,我記得是寫礦區(qū)的生活的?!斗錾蟆反蠹s創(chuàng)辦于1983年左右,一份四開四版的小報。起名“扶?!?,大約是喻煤礦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斗錾蟆返木庉嬍呛髞沓雒淖骷覘钪稳A、劉俊華。礦上的文藝青年們紛紛投稿。礦中學也設了投稿點。一個冬日,郗老師帶著我和同學韋彩鳳去“山下”礦工俱樂部參加礦上的文藝代表座談會,聽西安、銅川來的作家座談。那天下著雪,俱樂部會議室桌子上擺放著糖果水果,顯得溫暖而熱烈。郗老師把我介紹給《銅川礦工報》的副刊編輯,這位編輯叫姚筱舟,江西人,是那首流傳很廣的《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詞作者。中午開完會要和礦領導和作家照相,我們師生三人被擠到一邊。當時我暗自發(fā)愿,要是我當了作家,一定請我的老師坐在中間照張相。另一位對我?guī)椭艽蟮睦蠋熓茄︺~花,我讀初二時的語文老師。薛老師講古文《李愬雪夜入蔡州》,讓學生寫想象作文:想象李愬的對手吳元濟雪夜受困被襲當晚發(fā)生的事情。我寫了一兩千字,記敘了吳元濟守軍那天的情況,渲染了吳元濟當晚的心理。薛老師驚訝我的想象力,給了我的作文很高的分數(shù)。一個周日,薛老師邀請我隨她愛人開的卡車去黃陵縣參觀黃帝陵。到了黃陵縣,她請我到他們的朋友家一起吃飯,我記得是細長的手搟面條。她還指導我看黃陵的山勢,談一起看如龍爪形的千年古柏——她希望我能寫篇好作文。當天我們就回王石凹了??ㄜ囆凶咴诒P旋的公路上,經(jīng)過一座橋梁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還記得薛老師那個五六歲的孩子和我們一起在駕駛室里談話,充滿稚氣的可愛樣子。還有一位對我影響很大的人是我初中同學韋彩鳳的父親韋叔。

韋叔是廣西人,壯族。由于他家庭出身不好,在老家難以生存,中學畢業(yè)后就只身流浪到西北,早先是在甘肅,在工礦謀生。后來,韋叔到了王石凹下井挖煤。我讀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和韋彩鳳、劉曉紅組成了學習小組——我當時英語特別差,她們負責幫扶我。每天放學以后,我們要到韋彩鳳家學習一個小時。在韋家,我看到了很多文學、建筑、美術方面的圖書。韋彩鳳還悄悄把她父親畫的中國畫給我看。我記得有一幅在宣紙上畫的女性人物畫“黑牡丹”,一個健康的勞動者形象,眼睛黑亮黑亮的;我還看到韋叔讀書筆記本上用毛筆寫的隸體的小字,是關于《紅樓夢》人物的評論,有林黛玉性格方面的分析;他甚至自學英語,在筆記本里記著大量英語語法的內(nèi)容……韋叔還借了許多古典文學的圖書給我讀,我記得有唐代詩歌方面的研究專著。那時他很忙,忙著搞王石凹的很多工程——他沒有學過建筑,靠自己的鉆研設計出了王石凹的俱樂部建筑、磚瓦廠的主體建筑、還有王石凹“山上”的浴池和職工住宅,這些建筑至今還在使用。韋叔當時已經(jīng)當王石凹礦的總經(jīng)濟師了——這個從來沒有在學校讀過會計學的人靠自學學會了一個大企業(yè)的財務管理。他很忙,總是要加班。有時我在絞車上看到他一步一步沿著臺階凝重地往“山下”走,穿著件黑呢子大衣。我印象最深的是過春節(jié)。臨近春節(jié),韋叔寫春聯(lián),給他們自己家寫,也給周圍鄰居寫。韋叔的毛筆字很好,王石凹現(xiàn)在還在使用的“山上”浴池是他設計建造的,浴池牌匾上榜書“康樂池”三個字也是他寫的。他對孩子很好,兩個兒子夢龍和夢麟過年能得到很多煙花爆竹——其實他們家境當時也一般,韋叔卻能很大方地給孩子們買炮仗,讓孩子過快樂的年。有一年,他讓我們學寫春聯(lián),還帶我們參加全礦春節(jié)舉辦的長跑健身比賽。他帶彩鳳、夢龍、夢麟組成家庭隊參加,也鼓勵我報名參加。長跑比賽從“大樓”(王石凹山下礦工會廣場那個地方被稱為“大樓”,有一座作為職工宿舍樓的很長的建筑,主體建筑上有一個亭子,這是王石凹的標志性建筑)廣場開始,沿著公路一直跑,跑到往李家塔煤礦的岔道上,我跑得氣喘吁吁,終于跑完了全賽程。我自然沒有能得到名次。而韋叔鼓勵我參與競爭,培養(yǎng)開放的胸襟、努力進取的態(tài)度,在我的成長中影響至深。韋叔還指導我們寫作文。記得有次布置作文讓我們寫,他對我們的作文都不滿意。針對我們的作文他仔細分析詞章、語法。他鼓勵我們看課外書,鼓勵我們把視野放大到王石凹之外。有一次,他買來唐詩詩意的中國畫掛圖,看到印刷的詩歌與通行版本中不一樣,就鼓勵我們查資料,研究掛圖印刷的詩歌是否有錯誤,讓我們給出版社編輯寫信“商榷”。我到市一中讀書之后,韋叔已經(jīng)當了銅川市的政協(xié)常委,礦上已經(jīng)有傳言他要去當銅川市的副市長。后來我問韋夢龍,原來當時韋叔以學識過人,在政協(xié)頗有影響力,當時需要一個少數(shù)民族、民主黨派的副市長,韋叔是兩個候選人之一。那個時代開始注重文憑,博學的韋叔由于學歷低,錯過了當副市長的機會?!嗄曛?,他已經(jīng)退休,我到南寧去看他,他談起在西北流浪的經(jīng)歷,令我欽佩和向往。他是個有思想的人,他談起他在當煤礦工人的時候,始終沒有覺得自己卑微。有一次,大約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他這個礦工到西安一所大學查資料學習,一個外國記者和他攀談起來,談中國老百姓的生活,他用英語告訴外國記者,中國人的生活簡樸而充實,苦難中有很多值得沉淀的精神——后來有便衣警察找他來盤問,他如實說了,便衣警察把他放了,沒有深究。從韋叔身上,我似乎能看到流放到西伯利亞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質(zhì)。他們的鼓勵和影響,對一個礦工家庭出身,當時還充滿自卑而敏感的孩子未來的影響,我認為是無法估量的。

讀到初二以后,我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好。 2002年我回到王石凹帶妻子去看望了兩位老師。其實,當時我聽說郗老師已經(jīng)退休回老家生活,他的孩子們也到銅川工作了。我們本沒有期望能在王石凹見到他。那天傍晚,我和妻子去看望父親一位老同事,沒有見到,就隨便在礦上逛。我和妻子談到郗老師,談到他用毛筆點評我作文的情景,談到每到元宵節(jié)他興致勃勃給我們學生出燈謎猜的事情,談到在我讀高中、讀大學時郗老師對我的幫助。妻子很感動,說去郗老師的家看看,即使見不到老師,也盡了學生的心了。天色已晚,北山家屬區(qū)沒有路燈,我們摸到那棟教師家屬樓,我看到郗老師住的二樓沒有亮燈,但還是上了樓。我似乎回到了好多年前——一個靦腆的初中生惴惴不安地去敲老師家的門。我敲門。門居然在黑暗中應聲而開。 那天,剛巧郗老師和師母從西安回王石凹辦事——第二天就要回去,家里已經(jīng)沒有住人,電都斷掉了。他看到我,我看到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微弱的燭光中,郗老師談起我初中同學的情況,談到他的兒女的情況,也談到他退休這些年在西安給各個學校兼課四處奔波的情形。我回憶起我讀初中時在郗老師家里借的書,記得他還送過我一本英文版的《今日中國》。當年郗老師有一本大大的本子,把自己發(fā)表在報刊里的文章剪下來仔細貼在這個大本子里。我曾經(jīng)借來,一篇一篇地讀,里面多是雜文、小品。我和妻子談起起我初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中專,沒有報考重點中學,郗老師帶著我和孫延聰、何雪梅到銅川市一中尋門路找關系就讀的事情。郗老師抽著煙,也沉浸在往事中。我們還去看望了薛老師。薛老師相貌變化不大,已經(jīng)從礦中學教導主任的崗位上退休。當年開卡車的叔叔不在了,在卡車駕駛室里說童稚的話的小弟弟已經(jīng)從學校畢業(yè)工作。韋叔已經(jīng)不在了。他后來歸葬老家,廣西武鳴縣兩江鎮(zhèn)的一個山村。我去年11月去武鳴縣兩江鎮(zhèn)的大明山參加自治區(qū)新聞出版局的一個會,看到大明山山巒起伏,云陣羅列,氣勢萬千。我想起了50年前一個壯族少年從這里流浪到大西北,在遙遠的王石凹掙扎奮斗的人生歷程——那個壯族少年的名字叫韋漢章。他的兒子韋夢龍后來成為我非常好的朋友——他已經(jīng)成了說陜西話的西北人。上世紀80年代,礦區(qū)沒有戶口的“黑人黑戶”的孩子前途渺茫。我哥1983年起已經(jīng)在礦上干臨時工。小兒子怎么辦?父母為我的前途發(fā)愁。我心里茫然。初中畢業(yè)那年的暑假,記得有段時間我經(jīng)常跑到山溝里看閑書。躺在草叢里,蒲公英隨風飛揚,螞蚱在身邊跳來跳去,天藍藍的,白云在天上游走。我躺著讀盜版的金庸的《射雕英雄傳》,想象自己成為武林高手,仗劍行走天下。有時,在火藥庫小水庫周圍的山上逛,那時好像火藥庫水庫比后來大多了,有兩個連接起來的水洼,水草茂盛。一天午后,山野闃寂,野草在暑熱的午后蒸騰著霧氣,成群的飛蟲在空中游弋。我在水庫邊看書,偶爾抬頭,看到兩條色彩斑斕的水蛇在水里游走,張著純真的眼睛盯著我,慢慢游去,消失在水痕中。我當時讀的是關于相對論常識和時空關系的書,里面寫到蟲洞。我覺得那兩條水蛇是從另外一個時空游來的。于是我合上書爬到山梁上,回頭遙望王石凹。山頂、山腰上密密麻麻如蜂窩的窯洞棚戶擠擠挨挨,中學操場上有幾棵白楊樹,幾個籃球架;半山上老俱樂部建筑上“延安精神永放光芒”幾個巨大無比的嚴肅的仿宋字依然嚴肅著,顯示著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偉大和神圣,王石凹派出所旁邊,我的同學胡松賢家就嵌在公路邊的陡坡上;馬車店的公路上,幾輛馬車在一顛一顛地奔跑,車把式舞動著長長的鞭子喝叫著;山下大樓井架天輪在悠閑地旋轉(zhuǎn)、鐵道反射出兩道雪白的光、蒸汽機車拖著裝滿煤炭的十幾個車皮款款移動;東邊的鰲背山梁上,孤零零站著一棵老柏樹。這就是我度過了10年少年生活的王石凹。暑假過后,在郗老師的奔走下,我和何雪梅、孫延聰?shù)靡赃M入銅川北關的市一中讀書。我們的生活軌跡離開了王石凹。夜晚,我們?nèi)俗趷灩捃嚴锶ャ~川。蒸汽機車有節(jié)奏地哐當哐當搖動著。悶罐車里一團漆黑,擠滿了打盹的人打鼾的人。刺鼻的尿騷味撲面而來。我們有點茫然地透過小小的窗戶看車廂外面搖動的星空。漸行漸遠。

多年以后,王石凹成為我們的故鄉(xiāng)。

2011年4月30日—5月2日

附記:

2011年5月15日 星期日 雨早上6點鐘起床。今天是農(nóng)歷四月十三。按計劃上午去鳳凰山給父親下葬。哥嫂、沈琛一家,我和海燕攜牧雨為父親落葬。早上8點半從師大南院出發(fā),9點一刻到鳳凰山。落葬順利。墓地為德軒區(qū)5排96號,靠階梯甬道,一棵桂樹依偎墓室。初微雨,后中雨。一路雨景,濃厚的綠色似隨雨水流淌。鳳凰山風景很好。落葬后,山間有淡淡的霧靄。下午陪雨兒寫字。堅持寫字,他還是寫得不錯。晚雨始停。

父親去世后,何處落葬一直讓我們躊躇。 2009年秋天,我和妻帶孩子陪父母回了一趟浙江老家。很多年沒有回浙江了,我提出去修繕一下祖父祖母的墳。我們的老家浙江省嵊縣甘霖鎮(zhèn)白泥墩村在剡溪邊——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這是一條文學史上頗有名的小溪。在王石凹,剡溪清澈的流水,岸邊四季飛揚的蘆葦和溪水里成群的游魚蝦蟹一直是我的夢境。四五歲時的我,夏日傍晚,脫光衣裳被母親抱著,走過長長的巷子,到村頭的溪口洗澡。夕陽下,河埠頭的小溪泛著波光,里面已經(jīng)有很多光屁股的孩子在水里嬉戲打鬧。這情景是我最早的記憶。祖父祖母的墳在村子背后的福泉山上。墳背靠高坡,已經(jīng)被竹木掩映,我們?nèi)サ臅r候,在墳旁橘林里穿行,橘子正是成熟的時候,枝頭掛滿了果子。兒子爬高爬低,開心得像只小猴子。墳地前是一個蘆葦叢圍起來的大池塘,蘆花如雪,隨風搖曳。池塘倒映著流云,如同一段夢境。修繕祖父祖母的墳的時候,妻子半開玩笑地問我父親,百年之后還回到這里嗎?要不要找一塊地?父親搖搖手,不置可否。落滿陳年塵埃的祖居的老屋里,奶奶的畫像掛在廳堂。堂哥他們早已經(jīng)不住這里了。他們建了新房子。老屋的廳堂里,一把雕花的椅子已經(jīng)殘舊,我堂嫂說是我們家的。我們爬著木樓梯到我小時候住過的臥室,母親翻出很多老照片,我卻再也找不到小時侯忘記帶走的小手槍。老家已經(jīng)被“發(fā)展”遠遠的拋棄,新的水泥樓房在老村子旁邊如雨后的蘑菇一般瘋長。村前剡溪里沒有了魚,有的是死魚般擱淺的塑料袋。在剡溪對面的大廟里,我們?nèi)ソo祖父祖母請香燭紙錢,父親用端正的小楷在紙袋上寫著:“中國浙江省嵊縣甘霖鎮(zhèn)白泥墩村……”,他認真地焚燒,在明滅的火焰里,似乎真的可以看見我們的祖輩。白泥墩是父親母親和我們兄弟的故鄉(xiāng)。2009年,我站在故鄉(xiāng)的老屋門口,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變得遙遠而模糊。母親找我哥和我商量,如果把父親送回白泥墩落葬,將來我們將天各一方,很多年都難以回去祭拜。另外,父親若要落葬白泥墩,路途遙遠,也非易事。家鄉(xiāng)老一輩的人多不在了,和我和哥同輩的堂兄堂姐也忙著出門打工,不好麻煩他們。我們商量,就不送父親回嵊縣落葬了。王石凹也是我們一家人的故鄉(xiāng)。那里荒涼的山間溝壑里都可以落葬。那里有父親幾十年漫長的人生時光。黃土高原的青草和莊稼的氣息,煤礦淡遠憂傷的煙靄味道,是他生命中熟悉的。歸葬王石凹,讓父親身后融入西北黃土,也是一種選擇。母親說,父親生前說過,哪里黃土都埋人,“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我想起我小時侯,在王石凹,父親晚飯后帶著我到西山坡上散步。他談到死亡,那時我才十來歲,覺得死亡是那么遙遠。他說他死了,讓我們兄弟倆把他用席子卷了埋到山溝里——“多種幾棵樹就可以了?!彼麑ι揽吹猛摰臉幼?。我心里卻沉甸甸的。我想,小時候,父母到了哪里,哪里就成為我們的故鄉(xiāng)。父母老了,我們在哪里,哪里也就成為父母的家鄉(xiāng)了。這樣一想,倒不必太考慮所謂的“故鄉(xiāng)”。父母在桂林居住了十年,他的日記里也記滿了桂林的煙雨飛花。因為我在桂林,他也愛這個小城。葬在桂林,想來父親是喜歡的。記得王石凹30多年前還是有不少池塘,里面有小魚小蝦,后來隨著煤礦的發(fā)展,都被煤矸石侵蝕填平了。起初,矸石間還有小小的水洼,三兩寸長的小魚在被圍困著四處游動。終于,水干了,小魚在冒著煙的煤矸石上曝曬,灰白的魚刺,灰白的魚眼睛……散發(fā)著干燥的腥氣。后來就沒有了痕跡。魚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我小時候總是想不明白:為什么離大海那么遙遠的獨立的黃土高原的山間,就有這樣一條魚生長著,它從哪里來,又到了哪里去?充滿煙水靈氣的桂林,讓我們一家喜歡。在這個相對平和質(zhì)樸的小城里,白泥墩、王石凹在我們的記憶里成為懷戀的精神故鄉(xiāng)。

我想,多年以后,我們的后輩,在這個世間漂泊,如一條條魚,在他們記憶深處,有祖輩墳地的桂林就成了他們的精神故鄉(xiāng)。那時,我想,鳳凰山上父親墓地旁邊的桂樹已蓬蓬如蓋了。

編輯:魚聰玲

王石凹就在黃土高原的深處 (攝影:何文玲)

王石凹絞車道兩邊。右邊的山溝有很多職工自建的窯洞和平房(攝影:韋夢龍)

絞 車 (攝影:韋夢龍)

火藥庫水庫的水快干了,當年這里水域開闊,延伸到前方,水草茂盛。我曾經(jīng)在這里遇見兩條斑斕的水蛇(攝影:何文玲)

高大的井架(攝影:何文玲)

“山下”工人宿舍稱為“大樓”,是王石凹標志性建筑(攝影:韋夢龍)

火車鐵道和站在王石凹火車站看到的火車隧道(攝影:韋夢龍)

我就讀過的王石凹礦中學(攝影:韋夢龍)

韋叔設計主持建造的磚瓦廠(攝影:韋夢龍)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

編輯:郝 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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